初冬的第一次寒潮在重庆上空不期而遇，深夜里的雨滴砸在窗上，盖过了闹钟的“滴嗒”声，细碎而缠绵，也砸进了我正远游的甜蜜梦境里。朦胧中外婆那熟悉的身影，面带微笑，慈祥和蔼，挽着一丝不乱的发髻，穿着整洁的蓝色侧襟布褂，挪动着那双小脚颤悠悠地向我走来……
外婆出生于1907年，属于典型的中国封建礼教熏陶下的妇女，自然她与当时大多数中国妇女一样难逃“小脚”女人的命运。在还没认识到裹足带给中国妇女的身心摧残之前，我见识了外婆的小脚。这双脚虽算不上纯粹的“三寸金莲”，但历经经年累月的缠扎，已呈三角形状，没有了脚的正常模样。脚背弯曲如弓，脚心深陷，大脚趾孤零零地朝向正前方，其余四个脚趾紧并一起，成斜线跪卧向脚板底，不露一点趾缝儿，让人看后心里一阵阵发颤，总不是滋味。
年轻时的外婆虽算不上美人，却也是个爱美之人。那年代没啥值钱的衣服，但她总把自己收拾得整洁清爽，即使穿着一身旧衣服也显得格外精神。那头又长又黑的秀发只在洗头或睡觉时才会舒展开来，每天早晨起床都会精心地梳理，容不得半点蓬松散乱，自然地在脑后挽一个漂亮的发髻，外套发网，一丝不乱，干净利索，端庄大方。
当年外公常年在外经营水路运输，无暇关照家里事务。生性柔和、善良、贤淑的外婆便义不容辞地挑起了操持家务、相夫教子的重担，忙完地头下厨房，忙完自家帮邻家。日复一日，年复一年，似乎总有干不完的活儿，那双勤劳的双手把里里外外操持得有条不紊，那裹足的小脚做起事来其干练程度比大脚妇女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外婆是位慈祥善良、和蔼可亲的老人，说话时总是轻声细语，娓娓道来。在我的记忆中，从未见她与左邻右舍红过脸，更没见她对儿孙们发过脾气，外婆的性格好的出奇。我小的时候最想去的地方就是外婆家，那温馨的氛围是我心灵的天堂。
当年由于父母整天忙于工作，还要照顾姐姐，无暇顾及年幼的我，无奈只好把我寄养在郊区农村外婆家。从襁褓中的婴儿直到读小学前的那段童年时光，几乎都是在外婆身边度过的。时至今日回想起外婆，浓浓的感情甚至亲昵过母亲。
在我的记忆里，外婆虽然目不识丁，却聪明睿智，她那一肚子的故事总也讲不完，我也百听不厌。每当夜深人静，依偎在外婆胸前，聆听着那轻声细语而又绘声绘色的讲述：童话中仙女的坚强、善良、勤劳；牛郎织女的痴情、相思、牵挂；狼外婆的狠毒、残忍、狡诈……末了，外婆总得叮咛：“做人一定要善良，多做好事，好心总有好报，观音菩萨也会保佑的。做坏事会遭雷劈，遭报应的。”外婆认为，人心向善，行善积德，很多问题便会迎刃而解，不少事情就会顺理成章。简短朴实的语言，深刻地诠释了做人的真谛，让我懂得了什么是爱心、豁达、宽容和进取。虽然现实与外婆的理论有时也有相悖之处，但也许受其潜移默化的熏陶，她生前的言行始终影响着我。时至今日，我的性格里还有她的一部分，她的做人准则我也沿用至今。
乡下的条件虽然艰苦，无法与城里相比，可在我记忆里，外婆总会在有限的物质条件下想方设法做一些好吃的东西，让我享受佳宾待遇。不知道外婆啥时候起床做饭，只知道每天早上我都在外婆的温言催促中起床，然后在她满眼爱怜的无声鼓励下，直吃得肚子撑圆难以弯腰。我知道这是她老人家表达爱的特有方式，这种浓浓的爱一直庇护着我从外婆的呵护中走来，依傍着外婆温暖的胸膛滋润地成长着。
外婆心灵手巧，远近闻名，乡邻的红白喜事少不了她忙活，有求必应，因而在村里口碑极好。做女红，是外婆的拿手好戏。过去我们一家人的棉衣服及布鞋都由她一手包揽，那整齐、匀称、密集的针脚与缝纫机缝制的成品如出一辙，见过的人都会赞不绝口。每当穿上外婆亲手缝制的衣服，心里便会漾起一种幸福的暖流，别提有多自豪！多年的清苦生活让外婆养成了节俭的习惯，她用五颜六色的剩布头拼凑缝制而成的“千疤衣”、“千疤被”，图案新颖，美观实用，还富有创意，被乡邻们纷纷效仿。闲暇时间，针线在她指间飞舞着，为儿孙们送上缕缕温馨，也缝进了她那伟大的爱和永恒的情。外婆的女红，不仅年轻人无法与之媲美，在同龄人中也属凤毛麟角。
其实，外婆真正的绝活很多，最绝的还要算做醪糟粬了。
外婆姓刘，刘姓家族并非大户人家，也没什么光宗耀祖的事，但因世代经营自制质优价廉的醪糟粬小买卖，而在方圆百十里家喻户晓。外婆年轻时带着家传秘方嫁到了外公家，从此便开始了这种小本经营。
由糯米发酵、类似酒酿的半流质食品——醪糟，具有良好的御寒、补血、健胃、健脾、润肺、养颜等功效。醪糟汤圆是重庆人早餐桌上的佳肴、吃麻辣火锅后最爽口的甜品，醪糟也是重庆“月母子”（产妇）“坐月子”必吃的补品、做菜的调料。也许是因为外婆，香甜可口的醪糟一直是我青睐的食品。醪糟粬有较强的发酵作用，它的质量直接影响制作醪糟的成败。我见过外婆盛夏时节做醪糟粬的过程，采摘、碾粉、拌匀、搓球、晾干，直至醪糟粬由绿变白成形，程序复杂，一点都不能马虎。醪糟粬做好了，外婆给我们做醪糟吃了，我和表姐妹们都会紧随其后，盯着她娴熟的动作，想着那醪糟的美味，禁不住直咽口水。而外婆总是不负众望，酿制出的醪糟米粒洁白，晶莹润滑，汤汁清亮，酸甜味醇，满屋清香四溢。让我们吃在嘴里，甜在心里。有一次惹得表妹偷吃过多而醉卧了一天，每当回忆起儿时的这段往事都会忍俊不止。
善于总结的外婆配制的醪糟粬质量越来越好，由这种粬子酿制出来的醪糟色泽鲜亮，味道香醇，引来不少乡民翻山越岭来外婆家寻买。对前来取经求教做醪糟诀窍的乡邻，热心的外婆也总是不厌烦地讲解，还亲自上门指点示范，有时索性在家里做好给人送去，乐此不疲。在连连道谢与赞叹声中，外婆那布满皱纹的脸上灿烂若花。
每逢赶集日，外婆总是天不亮就出门，拄着拐杖，风雨无阻，迈着那双小脚，亦步亦趋地赶到10公里外的集市去卖粬子，以此补贴家用，其中的艰辛非常人所能想象。假期里我也经常陪外婆卖醪糟粬，那时，粬子根据大小每颗卖2—3分钱，赶集时一竹篮粬子若能卖完也不过3—5元，外婆便会觉得很满足，一定会在集市里买些糖果之类的犒劳我，我便开心得不得了，当时就觉得那简直是最香甜的美味了。
就这样，这个家